【高中组第1题】茶底游鱼（王埜驰）

茶底游鱼

王埜驰

【一】

   梦境让我悠游自在。

   夏天，水汽停在芭蕉林深处，没日没夜，蒸腾不息，深绿的雨水从地下沿根攀援。每一个清晨，我都躺在知觉空白的摇椅上，听到破晓。数不清多少日夜，我从梦里惊惶醒来，汗和雨一道，顺着垂死的摇椅，滴答落下。抬眼望向屋外，成片绿意挤破蓝天，从四面八方排闼而来。金黄的果子总在午睡时刻匆匆裂开，清脆利落，声不留痕。午后，时间无声叛逃，黄昏来得飞快。遥望林子尽头消失的地平线，那里竖着一块透明界碑，国境线熄灭了篝火，对着杳无人烟的邻国土地小声呜咽。天被漆成绛紫色，暴雨倾盆而下，袅袅余烟裹着灰烬，在林子里欢快地流。

   祖父留下一纸军官证，闪着褪了色的红光，粘在漆皮剥落的绿墙上，一顶军帽强撑着数个弹孔，高高护在上面。证件中，籍贯一栏模糊不清，它勉强告诉我，我的血液里镌着浙闽森丘与山脊的轮廓。屋角，那座瓷缸沉默寡言，默默盛着一条鱼，经年累月地沉默着。那条鱼如黑炭般晶莹，眼睛亮着光。它从万里外的山涧顺流而下，富春，钱塘，进入东海，在众神歌唱的欢愉中搏击风浪，旅程艰苦万状。茫茫海洋中，途经一湾深嵌的岛礁，成吨墨浆从海底火山喷涌而出，将方圆数里的海水染得漆黑一片。它游得精疲力竭，才将头探出海面。迎着烈日，那再也褪不尽的深黑鱼鳞，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像经过一片众神暴怒的黑沙沙漠，饥渴，疲惫，找寻淡水，幻想出生地的废墟映出海市蜃楼。最终，它顺着淙淙流水，泠泠响声，摸到了一处入海口，像进了一座藏满金珠银砾的墓穴。

   “喂，方向反了。”

   它断定这是墓主——一具栖身于此的千年枯骨，不甘寂寞，漫无目的地燃着磷火。

   “你错了，我来这里采撷前世记忆。”

   它濯清了一滩烂泥横飞的水，朝河流上游远眺。

   “别看了，上游早就四无人烟，所有人都漂流入海，到瓯越远行冒险去了。”

   河里冷清了数秒，无人应答。

   放晴的雨林任凭月亮和太阳随意拨弄，轻佻，娇吟，彼此默语。两棵香樟树降下叶子，为它遮出一片绿荫。傍着正午蝉鸣，甜蜜地轻寐，一阵无言的茶香飘然而至，它仿佛嗅到古早的热气，憧憧夜影褪去，车马叮当声汹汹而至。回忆汹涌而至。出生时，清亮的一泓湖水绕在母亲臂弯，那时，河姆渡石器划过湖面，人们闭目啜饮，犹如人间至臻享受。

   觥筹交错、刀光剑影的黄昏驱走了睡意。一瞬间，渴睡的鱼眼撞开了骄阳，它用尽全身力气，背身一跃，骄傲的鱼鳞晶莹闪烁，像镶着远古的精灵宝钻，应声落入一尊瓷缸中，坚毅有力。

【二】

   这是应许之地吗？

   无人知晓。

   刀枪鸣溅的光影中，一罐古瓯越国的茶叶成为各国君主无由的角逐物，成为耀目宝冠上的明珠。先知写在洞穴顶壁上的话被人破译，裹着台风，卷进每一座高堂庙宇。信仰坚定的王们，鞍鞯虎皮镶边，骏马白鬃黑尾，深入山林，盗掘古墓，砍斫巨树，烟尘成天成夜地烧着连绵丘壑，夕阳余晖被映成惨红的血色。这时，又有无声的流言跋山涉水，让幡帘后头瑟瑟摇动的红烛为之惊动：西域遗失了一罐还魂救魄的御用马黛茶，印加国王倾其所有黄金，在东方搜查其下落。同时，先知声称他前夜的梦预示了一段消失在地图上的国境线，那里湿热难耐，封存几个世纪的茶香都会潜入地里，烂在雨林根部。他又说，那片雨林里万物疯长，油棕、木棉、罗勒、荔枝、青蕉、巨芒、油梨、番瓜……无一不溢满奇异的茶香。每到洪水泛滥和金秋丰收的季节，河水被漂成清绿的甘泉，成群黑鱼溯流而上，在“茶林”的边界跨过国境，集体消失在洞窟底下的暗泉中，杳无踪迹。

   勇士们来自瓯越之地，循着虚无缥缈的气息，把刀剑指向国境界碑根下——那座狼烟四溢的废堡。他们不远万里前来探险，晚上做着鎏金的梦，涎水顺着骤雨流下，泛着馥郁的光泽。月夜里醒来，他们光着身子迎雨，胸头哗哗地流水。马特奥，他们向深谷高喊，马特奥。

   晨光破晓，划碎了天明还乡的梦，其中一位勇士报告，昨夜他席地而睡，倦意朦胧之际，侧耳听到地缝中传来滚滚惊雷，万树歌唱，根须在地底下肆意舞动，舒展筋骨。首领大为震动，立马封查了这个疯语者所有随行物品，两包羊皮袋鼓鼓囊囊，衣物、书信、竹笛、覆着麂皮的《山海经》。

   “你确定你说的每一句话字字如实？”

   “千真万确。”

   放逐的号角穿越丛林，随着羊皮袋滚进深谷。士卒执行完毕，魂不守舍，后来报告：一壶暗红陶罐碎在半崖，亮赭色的“明前虎跑”四字落进谷底，迟迟不见回声传来。身无一物的勇士被剥下军勋，在午后停雨的时刻，放逐于深林腹地。他俯身贴地，听见远风呼啸，一阵万籁俱寂的缄默过后，降下一场大雨，水汽升腾之际，脑海里漾着前半生的气息。

【三】

   墨绿的芭蕉林故意漏进两三束金光，穿过暗沉的瓷缸，把黑鱼照得通体透亮，一滩滩潴水懒状万般，见了光，才生出辉来，化作镜子，照着雨露，无休无止。黄澄澄的日光推窗而入，我跌坐在惊愕中，回想梦里无声的勇士贴地飞行。晚霞披了身盔甲，歃血四方，追截时光。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动，什么都不说，只是空空地等待夜晚降临，万物染上浓云最幽暗的颜色，晚霞在漫过大水后，一点点地隐没。我在等待地球最后的夜晚。

   黄昏决意留下，最后的余晖照在缸底，黑鱼一动不动，融在黑色里，等待地球最后的夜晚。芭蕉停了绿色，沙沙地，随风送来香甜的金黄色。连绵的国境霎时熄灭了。瓷缸四周云山雾罩，登时变为不成像的黑镜，游鱼上下蹿动，漆黑一片，化为深渊。

   缸里倏地传来异样响动，底下涌出珊瑚粉色的正楷大字，闪着荧光：进来吧，这里通往茶林废堡。

   在明快的黑暗里，我听到黑鱼愉快地摇尾，在深渊中游移。我幻想，这尊老态龙钟的缸底，长了一张老人的脸，风尘落进皱纹罅隙中，刻着坚定不移的、一双不朽的眼睛。这几个大字像无声的律法，在无数种语言中反反复复，搭着一架螺旋梯，穷尽碧落，盘旋而上。我伸了伸筋骨，回想自己在海里搏击风浪，在沙场手握长戟，在寻茶冒险中孤注一掷，朝摇曳的芭蕉叶挥了挥手，纵身一跃，沉入深渊——

   现在我是一只初进化的两栖动物，耳朵贴在堡底的弹孔中，仿佛听到万鼓惊雷，一瞬间，比《红楼梦》还多的人物联袂登场，架起一台时间分岔的妙戏。观众席里茶声鼎沸，黑绿二色的戏园飘然入梦。

   我赶紧起身，踉跄几步，才站稳定睛，看到僵冷的土墙上立着一面镜子，碎成两截，彼此折射。我用余光瞄到墙角一本上古卷轴，它散了架，落在镜面中。我心头一紧，猛地转身，发现自己置身荒野。夜幕黑得比炭块更浓，两颗星虚情假意地闪了又走。芜杂的草被风往同一方向吹去，整齐划一，连浓云也被刮得一干二净。远方的天电闪雷鸣，巨龙从传说中腾跃而出，万爪铿锵，龙须勇武，划过天幕，任何亲眼目睹的忠实史官都会在未来文献里这样写：龙鳞泛着金光，瞬间消失在天际尽头，荒原中央落下硕大包裹，紧绳自动脱落，一只瓷罐通体赭共，墨绿的嫩茶像被远古的火候刚刚烘烤过，热气蒸腾。不远处，一座废弃多年的木质戏台徐徐拉开了幽红幕布。百丈高的幕布不紧不慢，行动迟缓。

   像是为焦渴的新茶纾解愤懑，西风卷来了一朵雨做的云。天空划开一道口子，一眼甘甜的老泉倾泻而下，让整片荒原溢满茶香，幕布卷着风，轻盈，热烈地完全打开，挣脱戏台，循着幽远茶香，向远处铺撒开来，随后化在泉水里，留下昆腔缭绕的熙攘人声，像是划定了一条国界，将幽冥的梦和沉醉的现实分开。大水浸透了每一寸焦土，晨曦探头的第一瞬，油棕、木棉、罗勒、荔枝、青蕉、巨芒、油梨、番瓜都长得郁郁葱葱，在荒原上拔地而起，形成一座环形雨林，绕在我头顶，直通天穹。雨林漫无边际，一种恍惚的响动击中我的神经。

   不知何处，深林扣动了扳机。在梦中的梦里，我早已是条茶底游鱼。

作者姓名：王埜驰

学校：杭州外国语学校

年级：高三

班级：5班

指导老师：郑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