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落

地铁驶在隧道，车厢里冷色的灯光忽明忽暗，打在他苍白而疲倦的脸上。十月末的晚上已彻骨的寒，他瘫坐在座位上，心力交瘁，累得懒得瑟缩。

他努力让自己放空，甚至强迫自己打个盹。然而无数次的失败像洪水似的淹没他的口鼻，那种挫败与失落几乎让他窒息。一整天的预约、商谈、沟通，他忙得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竭力向客户阐述自己的计划书是何等的优越，可最后得到的总是一些不冷不热地回应，还没问清对方何意，对方已经起身离去……

机械的播音女声提醒到站，他缓慢地走出地铁，落寞的身影融入晦暗的夜空。回到自己狭小的出租屋。拉开冰箱寻找是否有可充饥的食物，却发现了角落里一方小小的茶盒。黑色纸盒，烫金字体，是他父亲最爱喝的远山茶。回想月初时父母的那通电话，说是父亲心脏不好，医生下了禁茶令，便将茶寄过来让他喝。他素无饮茶的习惯，收到后就往冰箱里一丢，今日怎么忽地发现了它。捧着纸盒，他才发觉自己唇干齿渴，想泡杯茶的念头瞬间而至。潜意识中似乎想寻回一点家的温暖味道。

房屋本不大，因无人而却显得有些空旷。他坐在餐桌旁，空无一物的餐桌上只搁了一个杯子，里面有小撮茶叶，感到陌生又熟悉。水烧开了，他学着记忆中父亲的姿态将水壶举高，杯中茶叶随沸水的倾入而上下翻腾。他有些担心细而长的远山茶会被这样的惊涛駭浪折断，然而翻腾之后，这碧绿的茶叶只是静静上浮，簇拥在水面处，从容而安适。袅袅蒸汽携着浓郁茶香，沁人心脾，他有些失神，安静的坐在桌边，眯着眼睛嗅着馥郁的芳香--------

当第一片茶叶开始缓缓下沉时，他忽然聚精会神了。他觉得自己周围的一切背景都被虚化、静音……而这片茶叶的浮沉也被无限放慢，他甚至能看清茶叶上细微的绒毛以及它边下落边旋转的姿态。他的心倏地一下平静下来，时光倒带，眼前这杯茶与十年前他父亲案上那杯渐渐重合，旁边摆着的还有属于十六岁的自己一杯可乐……

他从少年时就看不懂他父亲，不懂为什么无论时光怎么流逝、冲刷每个人的生活，他父亲总是那样平和淡然，此生所嗜唯一杯清茶而已。后来他读书，在书中遇见古人所崇拜的君子、隐士，他一度觉得父亲若生在古代，应当也是这类人。

少时他同父亲共用一方书桌，父亲在书桌另一头写书法，旁边总摆着一杯清茶，而他在书桌这一头对付各门功课，总喜欢倒一杯可乐。他喜欢看那些气泡争先恐后上涌和细微的破裂声，也喜欢刺激的口感。他父亲总是端着那杯茶看着儿子酣畅的喝着可乐，笑着摇摇头，微微抿下一口茶。他有时也讨父亲的茶来喝一口，每每咋舌称苦，不解父亲怎么会喜欢这苦味，父亲笑曰：茶为涤烦子，酒乃忘忧君，等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大学毕业后，他向父母提出想自主创业——他本志在拥有自己的事业和团队，拥有自己的一片天地。不过这么一个客厅，一方茶几围坐着三个人，这一番话却让屋子有了片刻的沉寂，只有杯中茶叶还在缓缓浮沉。母亲有些犹豫，眉头不自觉得蹙起来。创业之路有多难多苦，她这刚大学毕业的儿子如何能体会她和他父亲这几十年走来的风风雨雨？她转头看向身旁鬓角已有些许泛白的男人。父亲的神色很平静，眼神却有些放空，应该是在回想他自己年轻时背井离乡去城市讨生活的模样。他那时，又何尝不是像如今宏志满腹的儿子。然千辛万苦，过尽千帆，都被时间冲淡，而留下的似乎只有他手边这杯茶的滋味了。

在儿子刚欲张口再请求时，他说：“人说人生如沸水冲茶，初时争相上浮，婷婷簇拥；最后洗尽铅华尽落杯底，释放精华，人生需得经过历练方显从容，你应该趁年轻去闯一闯。” 说罢，父亲有片刻停顿，动了动唇似还有话想说，却终是没说出口。他只是走过来拍拍儿子的肩，像是一句加油。

“这过日子啊也好似茶的味道，不会苦一辈子，但总会苦一阵子。”回想起父亲这句颇富哲理的话，他不禁眼圈一红……。沸水被如冰的夜流寸寸冷却，正是温可入喉之时。他浅尝一口，仍是记忆中的苦涩，但一口茶却暖到了心底，通体舒畅。再呡一口，这口他不着急咽下，而是含在口中，茶香浓烈冲击着味蕾，却自有不偏不倚的质朴、纯真之感，当真是雨后远山上清新的草木之息。复咽下，他头次尝到了苦余后来自远山的甘甜，萦绕在唇舌之间久久不散……

他双手紧握茶杯，脑中一片清明，终于有些懂父亲，感悟了父亲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人如茶，当如沸水一般的困难袭来，却抗争不息，力争上浮。人生亦如茶，初时苦涩干燥，历经沸水彻泡，却留的清香甘甜。

冷暖淬炼方见一叶茶的沉淀，而这一叶之落竟是千万年，在古今诸杯之中自古地停留，历变千载起伏跌宕，终究一心中正平和，淡定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