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1】六十四年(张芷旖)
六十四年
(一)
那一年的春天,村口的藤蔓早早攀过了整面墙。她拖着行李,脚步匆匆。今儿的小院很热闹。她一刻不敢停,甚至没和厨房里的父母打招呼。她只是飞快地、急切地跑上楼。
面前是一扇普通的门,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搭在门把上的手不停地颤抖。很快,她闭了眼,手稍稍用力,推开房门。房间里很安静,窗帘拉开着,大片大片的光浮在那人身上。一切很静,很安详。她突然用手用力地捂住嘴巴,急促地喘气。她一步一步走进。
那个人是她的奶奶。昨日夜里,母亲半夜电话,奶奶重病,想见她一面。她边接电话边哭,连夜飞机,汽车赶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她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她眼睛哭的红红的,靠在窗边。车窗外的灯红柳绿,她心里的荒芜遍地。
她真的怕啊,见不到奶奶。
床上的老人听了声响,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她过去握住了老人的手。老人原本常年空空的手腕带了一只黄灿灿的金镯子。她突然大哭,伏在床边,泣不成声。
“不要戴了,奶奶,不要戴了。”她一边抹眼泪一边从手提包里翻出一只首饰盒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到奶奶面前。
那是一只很好看的景泰蓝镯子,深蓝的釉边里面是描金边的花纹。
老人看着看着就笑了,拍拍她的手。
“回来了啊。”
(二)
在她的印象里,奶奶的手腕上一直是空空的。
她由奶奶养大,那几年,祖孙俩几乎没分开过一天。有一日,奶奶同邻居一道剪窗花,她睁着看了很久,突然冒了一句:“奶奶为什么不戴好看的镯子?”
邻居奶奶乐了,抱起她,捏着她的脸蛋,那我们阿蓝以后给奶奶买啊。
她坚定地点点头。
她抬眼瞧对面的奶奶,她的眉目在笑,却似乎只是牵了唇角。
八岁,要上小学了,她正式离开奶奶,离开住了八年的村子。春天,村口那片绿绿的藤蔓和奶奶渐走渐远的背影,成了她对那一天最后的记忆。
回到父母身边,她过得并没有比在奶奶身边快乐。爸爸妈妈关系僵硬,在她面前却相敬如宾。直到那一年奶奶生日的晚上,她睡不着,睁着眼睛想奶奶。
突然,客厅里传出一声声的争执声。寂静的夜里,母亲哭泣尖锐的声音和父亲因为醉意而颠倒不明的话,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说:“我要给我妈买景泰蓝镯子怎么了!我母亲苦了一辈子了!她是为了我啊,为了这个家!”慢慢地声音低落下去,接下来是闷闷的哭声。
她在床上慢慢地翻了个身。
她知道父亲哭了。
她不知道父亲嘴里奶奶的故事。
她不知道什么是景泰蓝。
(三)
林珐琅有一只蓝底描金边的景泰蓝手镯。她的父亲是老北平的手艺人,做这景泰蓝的活做了一辈子,甚至为她取名珐琅二字,这也是景泰蓝的别名。
她从小见过父亲做工的手艺,掐丝、焙烧、成型,一环扣一环,丝毫马虎不得。
那时1937年,林珐琅15岁。
北平战事起,父亲拼死送她出城。她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那个常年沉默的男人,红着眼睛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他说:“珐琅,你得好好活下去。带好了手上的镯子。必得有咱中国兴起的那天儿,我要你代我看到这一日。你记好了……”
你记好了!你记好了!
往后的无数年里,林珐琅常常想起这句话,或许是在深夜,或许在某个瞬间。唯一不变的是,她总记得父亲嘶哑的声音,像不成调的歌声,又像是听了无数遍的,父亲一下下锻打景泰蓝的声音。
父亲的最后一句话,林珐琅践行了一辈子。
她二十二岁的时候,没有嫁妆,就戴着那只镯子嫁给了一个南方男人。
1958年,她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儿,长得白嫩讨喜。她的大儿子已经十三岁。
1959年,冬天,女儿在一夜睡过去后,再也没有醒来。大儿子和丈夫饿得不成人形,得了水肿。她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
1960年,三年的自然灾害结束。她手腕上再没了景泰蓝。
2000年,她七十八岁,老伴早已去世。生日那天,孙女阿蓝送给她足金的金镯子。她并未戴上。孙女见此微微不喜。
2001年春,她重病,亲戚陪伴在旁。她的小孙女回来,带给了她一只景泰蓝手镯。
她知道,兜兜转转,那只镯子还是回来了。
(四)
阿蓝跪在堂屋中央,微微抬头,那里悬挂着一张黑白照。
照片里的人慈祥和蔼,一如往初。
她深深地俯身磕头。手腕间的景泰蓝镯子碰到地面,有一阵异常清脆的声响。
“阿蓝,奶奶喜欢这镯子。因为这是根儿,这是奶奶答应你太爷爷的事儿。咱们国家现在好了,奶奶也看到了这一天。”
“阿蓝,家是根儿啊!”
“这手镯你戴着,是老物件儿。奶奶要你那个金的,阿蓝送的,奶奶很喜欢啊。”
“阿蓝,没什么比家要好,你记住了!”
恰如年少时,有人抱她在膝上,凑在她的耳边一遍一遍的说:“这家啊,一是自个儿的家,是小家:二是国家,那是大家。”
“你记住了。”
“我记一辈子,您放心,即使我不在了,我也让我的孩子记住它。”
1937年的北平和2001年的浙江。
两遍。
五千年的中国。
无数遍。
张芷旖
浙江省嵊泗中学高二(6)班
指导老师:刘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