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组第1题】叶公好龙（胡莺韵）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

“叶儿——”

母亲站在吱嘎作响的木门外声唤着。唤了几声，才见一个灰头土脸的男孩儿挥着手臂跑了过来。走近了才发现他的头发竟是湿的，浸了灰，挂着一滴一滴的浊水珠。

母亲叹了口气：“又上你叔叔那儿去了？”

“对呀，妈！”男孩儿倒很兴奋，“今儿我帮着他把龙头刻好了，可大！可威风！他还带我去蛟河边上瞧他们划龙舟去了！他说，明年一准儿让我打鼓去呢！”

“划龙舟？他那龙舟队有几个人？”堂屋里传来父亲沉闷的声音。

“八个！【注： 龙舟参赛队员为25人】”男孩有些气短，“我也问他呢，他说咱们村的小伙子力气大，少几个人也没要紧！而且等我长大了，也是个队员哩！”

“八个人？这不是胡闹吗？！”

“别闹了，前几年报名的只有五个，别说东道不东道，险些儿连赛都没开起来，幸亏别的村子人也少，才算缩小规模又撑了几年。”

“明儿也是个疯子，他那脑子干什么不好，非得这么不死不活地撑着。”

“也须得他撑着，不然咱们这样儿，还叫什么龙镇啊……”

二

“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

叶儿出生的镇子向来以龙闻名，原因是在某位先祖的札记中曾描述过一种动物，和龙一般无二。传说那龙就住在如今的蛟河里，饮着蛟河水的龙镇人自然也就吸了龙的灵气，以龙为图腾圣物，几乎每个村子都有龙祠、祭坛和龙舟队，雕龙的手艺也就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

叶儿再一次跑向雕龙第十七代传人明叔的屋子时，他正在擦拭一块新木料，准备翻新龙祠的斗拱。

明叔的屋子缩在村的东南角，还是村里唯一的一座平房，在村人新盖的高大气派的宅子中显得有些卑微。平房很旧了，瓦片被经年雨水冲得坑坑洼洼，褪了色的石灰也一层层地剥落下来。先前叶儿淘气，喜欢剥耷拉下来的石灰片玩，后来发现明叔并没有修补的意思和财力，只得作罢。或许是太专注的缘故，叶儿进门时明叔竟没有回头，他把脚步放重了些，明叔的脊背才微微动了一下。

“叶儿来了。”明叔放下刻刀回过头来，一手还扶着老花镜。他比叶儿的父亲年幼，看起来却已是个十足的老人。看见叶儿，他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更平添了几分沧桑，“可惜我这屋子里全是龙，没有你坐的地方。也罢，这里一块新木头给你坐吧，可不能坐在龙头上啊。”他的脸上带着慈爱，却没有一丝戏谑。

叶儿环顾四周，地上摆满了半成品的龙雕，在屋里仅有的一盏台灯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影子遇到了其他龙雕的阻碍，形状便扭曲起来，初看有些瘆人。叶儿怀着一种虔敬的心情坐下，看着他打磨手里的木料。木料在台灯下反射着温润的光，像是一块玉。

叶儿痴痴地望着那块木料，仿佛它已变成了威武的龙头，龙须飘扬着，目光炯炯地看向他，明叔却轻轻皱了一下眉头。

“木料太空，成不了大器。”他翻动着木料喃喃着，“现在木料越来越贵，我也快撑不下去喽。”

“龙雕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吗？”叶儿尽可能动用着他脑中的时事新闻，“政府没有……补贴吗？”

“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么多，哪里顾得过来？龙镇又是个小地方。”

明叔顿住了，眯着眼睛凑近刻刀的刀锋，却只觉得头晕眼花，比划了几次也没敢下刀。他侧过身子伏在桌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揉了揉眼睛继续比划。

“现在我也老了，先别说体力，眼睛也不行了。我又无儿无女，现在龙舟队的小伙子也都是农民，谁肯来接我的班啊……”

“我啊！”叶儿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发现自己的身子竟然在微微发颤，心里一种说不出的不知是惶恐还是骄傲的滋味。

“叶儿？”明叔几乎是一跃而起，苍老的眼睛仿佛突然焕发出了光芒，“好啊！叶儿，你是个聪明孩子，又是咱们叶家的香火。只是……你爸爸……”他的眼光又黯淡了下去。

“我……”叶儿感到屋里的十几双龙眼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只听“咕咚”一声：

“明叔！明叔！……”

三

“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

村里人尽管对明叔颇有微词，但看到边跑边嚎的叶儿脸上的表情，还是赶着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医院。他只是累倒了，两天后就自己走了回来。但他深感自己来日无多，踌躇了几日，还是决定亲自去做村长的工作，并主动向村长推荐了叶儿。村长正因上面批复龙舟赛不能撤，明叔又精神不济而犯愁，听见有了叶儿自然高兴。明叔向他说了自己的顾虑，他却毫不在意：“你哥不是每年的龙舟会场场必到吗？他一准儿干！我给他做工作！这可是路线问题！”

是啊，哥哥的确热衷于龙舟会，明叔强迫自己将问题想得简单，况且还有村长出面，他索性停止胡思乱想，任由村长扯着自己的袖子往外走。村长显然比他更兴奋，索性冲着叶儿家的大门喊了起来：“叶大哥！叶高大哥！”

叶儿早就打窗口看见了明叔，也猜到了是什么事，按捺不住激动去喊来了父亲。父亲看见村长身边跟着自己的兄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笑着往里让。村长说：“不用让了，我们就在门口说吧。”

父亲说：“这是……”

村长说：“咱们今天开门见山。你兄弟雕了几十年的龙，现在身体也不行了。咱们满村里就他一个会雕龙。他看叶儿喜欢，想把手艺传给他，让他接班儿。”

叶儿蹲在灶后悄悄听着，大气也不敢出。外面的三个男人站成一个三角形，只有明叔看起来虚弱疲惫，一副要倒下去的样子。

“叶儿还在上学呢，要他把读书断了动刀子，不合适吧？”

“这和上学也不矛盾哪！将来叶儿上了大学，好生学了这一行，没准能翻出什么新花样来呢！”

……

对话还在进行，渐渐演变成了争论。父亲的声音在渐渐升高，村长接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唯独明叔沙哑的嗓子还是一言不发。叶儿的腿都蹲麻了，终于听到了父亲重新低沉下来的声音：

“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不会让叶儿学这一行的。他得好好读书！”

“叶儿将来学成了就是非遗传承人，国家宝贝着呢！”

“明儿就不是非遗传承人？哪儿见国家宝贝他？还不是把家底全赔光了？我不想叶儿也过上他那样的日子！”父亲的话如秤砣掼在地上，铿锵有声。

叶儿一屁股坐在了灶灰上，他一贯灵敏的耳朵此刻却再捕捉不到任何讯息。

四

叶儿终究还是上了大学，现在已经是大公司的一名会计。数年后他回乡探亲，却看见满柜子的龙雕，父亲手里还把玩着一件。

“爸，这……”

“这都是从你明叔屋子里拿来的。”父亲缓缓开口，“他去世之后，没有儿女，遗物就留给了我。他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过是满屋子龙雕罢了！有几件大的成了古董，已经卖了……”

“那他找到传承人了吗？”叶儿打断了父亲的话。

“谁知道！”父亲继续摩挲着龙头，“他这两年病病歪歪的，哪还有那么多力气。反正这几年也没见有人雕龙了。”

“龙舟赛呢？”

父亲摇了摇头。明儿突然发现他手里的龙头，恰是他看着温润如玉，却被明叔说是空木头的木料雕成的。它也老了，阳光不再被反射，却在表面分散开来。

“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