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组1号】传承 汪雨婕
传承
程老爹是匠人,是刻章的匠人。这样的人,在江浙一带,愈来愈少见。听村里的老人说,早年间,各大商铺还热闹着,信客、马帮还走动着的时候,程老爹的饭碗可是铁饭碗。而今,老字号商铺马帮几近灭了迹,程老爹刻的章,自然无用武之地了。
程老爹住在村郊,大人们说,这大抵是匠人喜静的缘故。但老爹,并不恼我们这些嬉闹的孩子。回想起,老爹见了我们,总是笑眯了双眼,透出几分慈祥劲儿来。老爹的脸庞总是那样地红润,一头斑驳着却格外整齐的发下,藏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颇有几分手艺人的锐敏。小时下了学堂,我们总是匆匆扔了书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飞向老爹的老屋去。小屋子里堆满了老爹的宝贝——那些奇形怪状的玉石,本不大的空间,加上一窝蜂状的我们,愈发拥挤了。然而,每每面对这一团的喧闹时,伏于案前的老爹总会自然地抬了眸子,笑道:“囝仔们,来了啊!”末了,又低头刻他的章去了。疯做一团的我们,不是将这排玉石掉了一地,就是把那几块印泥糊了满桌,有时,赶上雨天,屋顶漏了雨,便是一地的红。等到老爹忙完了手中的活,看看乱七八糟的屋子,又看看兴高采烈的我们,摇了摇头笑道:“这些淘气的孩子…”随后,手中开始不紧不慢的收拾着,口中又蹦出了他的往事……
印章在老爹的口中,是老一辈人的信誉的代表。不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还是太平盛世,印章——就是凭证。人情往来,各地贸易,都离不开它。老爹的祖辈,也因此发了家。一直延续到了老爹这一辈,本以为手艺会代代相传,却不料,昔日的铁饭碗却成了“破铜烂铁”,无人青睐了。老爹说到这儿时,总是蹙了眉,咕咕囔囔地开始叹气:“唉!这祖祖辈辈的手艺,难道就真当后继无人了吗?”可是,老爹无妻无子,难道不就是后继无人了吗?老爹收拾着东西的手,却在这时顿住,转而抬了头,望向我们,眼里闪着点点光芒……
几个新年过后,我在县里上了学。因了路途遥远的缘故,鲜少回家。偶一次归家,碰上了老爹,他同往日一样倒起了肚中的苦水——多年过去了,依然无人继承他的衣钵。他那原先红润的脸,此时却透出了蜡黄色,那一头斑驳的发竟如数花白了,凌乱得像是经历一场晨霜后的枯草。阔别老爹多日了,今日这番相见,我本有许多话想同他说,此时,却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愈说,头越低,仿佛认错似的,声音也低到了尘埃里,突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抬起了头,眼中放出了光亮:“囝仔,你如今书愈读愈高,到时上了大学,就是实在文化人了!那…你们文化人,不兴学些手艺的吗?”“也许吧,但——”我欲言又止,直直地望向了他。他的头又低了下去,什么也不再说,转了身,一颤一颤地踱向远方。那一刻,我分明瞧见他眼中的光——灭了。早春的日子里,上午还是阳光明媚,彼时,却下起了淅沥的雨,令人顿生寒意。
后来,偶有几次与父母在心中谈起老爹,父母只道他的三餐已到了要人接济的地步,但他一面受人接济,一面却不愿与人来往了。村里人远远瞧见他时,像是见了一根枯木棍。有一回,几个少年人从他身旁跑过,他竟像遭了大风的枯木一般,直直倒在地上。众人慌忙中扶起他时,他只是睨了众人一眼,失了神似的顾自远去了。自此之后,他那破木门闭地愈发紧了。我颇感到诧异…随之哽咽了。
再次归家时,我已预备上大学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并无什么风,叶却落了满地。一路的颠簸,林间聒噪着的蝉,只让人觉得心烦意乱。吃晚饭时,我突地想到了老爹,夹菜的筷子一顿:“老爹他,近况怎样?”“他啊,早死了。”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慢悠悠地嘀咕着。“死了?”我的心像是被猛地揪了一下,生疼,“他,他怎么死的?”“死了还要什么理由?无妻无子,又无积蓄,被发现时尸首都一股腐臭了,倒也是可笑,到死时这老头手上还握喉头着一枚印章。自己却只放在一块木板上,同他那些章一并埋了而已。”我的喉头哽咽了,却流不出什么眼泪。便不再开口,埋头吃饭了。
夜里,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第二日,日上三竿了才起。朦胧间,我来到了村郊,孩童跑来跑去,做着游戏。那扇无数次被推开的木门,却紧闭了。
老爹心心念念的衣钵,终究无法被传承。他和他的印章,带着我的童年,一并去了远方。我的心底,泛出无限悲凉……
浙江省衢州市开化县开化中学高一六班 汪雨婕 指导老师:孙陈